畫家吳亞鴻/順父母的心讓他們更安心,就是給父母最大的回饋

画家吴亚鸿/顺父母的心让他们更安心,便是给予父母最大的回馈
孝順二字,吳亞鴻認為,“順”更重要,“如果可以順父母的心而讓他們更安心,便是給予父母最大的回饋。”

報導:本刊特約 李秀華、攝影:本報 黃安健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蘇東坡透過〈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悼亡詞表達他對原配王弗綿綿無盡的思念,“詩人透過文字讓思念有了形體,這和我以點、線、面和色彩形成思念的‘畫語’是一樣的。”吳亞鴻的父母已離開10年,縱使再也看不見他們,可當他畫蓮花時,父母便活在他腦海裡,長存於他心中。

画家吴亚鸿/顺父母的心让他们更安心,便是给予父母最大的回馈
画家吴亚鸿/顺父母的心让他们更安心,便是给予父母最大的回馈
一系列的意象蓮花作品,是吳亞鴻欲與已故父母產生連結時的通關密碼。

博雅藝術中心創辦人吳亞鴻說起年少時心中夢想的炙熱總三句不離母親。他出生於50年代,家境不算富裕,父親是膠工,母親是家庭主婦,一份糧養4個孩子。那年代,一管油畫顏料的價錢幾乎是一家人一天的伙食費,有天吳亞鴻見在廚房做菜的媽媽心情好,於是攤大手板問媽媽要錢買顏料,媽媽以剁菜聲回應他,吳亞鴻見媽媽不吭聲,衝口而出一句“你怎樣做媽媽,連1塊錢也不給我!”他不知道這句話刺痛媽媽的心。

画家吴亚鸿/顺父母的心让他们更安心,便是给予父母最大的回馈
博雅牆上寫著“人生因藝術而豐富,藝術因人生而發光”,猶如吳亞鴻的繪畫人生。

母親將手中的菜刀重重的落到砧板,吳亞鴻以為要挨揍了,趕緊拔腿就跑,隨後便聽到身後傳來“噗”的一聲,回過頭,他看見母親跌倒了,於是趕緊上前扶起媽媽,“痛嗎?”母親說,“不痛,但這裡痛。”母親用手撫摸著自己的心口,然後往褲子的內襯袋裡掏出錢,“拿去買顏料,這是明天的菜錢。”他還記得錢被橡皮圈捆綁住。從母親手中接過兩塊錢,他高高興興的騎腳車去買顏料,錢花光,想起母親的話,他退回一管顏料給老闆,把剩下的錢還給母親。

朽木雖不可雕,但可以生火燒飯

說起媽媽時,他臉上總洋溢著像孩子般幸福的微笑。 “爸爸媽媽沒受過什麼教育,但他們偶爾會說出讓我茅塞頓開的話。”上學時,父母沒有在課業上督促他,卻督促孩子的品德,“生而為人,只要掌握一門手藝就好,不偷拐搶騙,就是做人基本的良心。”

吳亞鴻成為畫家,母親是幕後功臣。小學時,老師有天讓大家畫“自畫像”,吳亞鴻觀察畫畫分數高的同學的技巧後,把自己自畫像的頭髮塗成褐紅色,並胸有成竹的認為今次自己一定會拿A,沒料到被老師責備一番,還用福建話說了句“壞柴沒用處”。

他帶著失落的心情回家,母親發現孩子神情落寞,問他發生什麼事?他一五一十和盤托出,然後問母親什麼是“壞柴沒用處”?母親說“朽木不可雕”,這下小吳亞鴻又更不理解了,“老師就是說你是沒用的東西,就像是壞掉的木柴,一點用處也沒有。”可父親這時卻把灶頭下的木柴放到爐火中說道,“朽木不可用來造椅子,但可以用來生火;火燒起來了,就可以燒飯做菜。天生我材必有用,任何東西都有存在價值。”“朽木雖不可雕,但可以生火燒飯”成了他的座右銘。

小學畢業那年,老師要求全班同學寫下自己的志願,吳亞鴻寫了“畫家”二字,後面還加了一句“有名的畫家”。老師看了把他叫到課室前,他以為自己這次終於出息了,他以為老師讓他在班上同學面前朗讀自己的作文,沒料到老師把他叫到前面去問他“你是不是發燒?”

“畫家賺不了錢,畫家都吊兒郎當,死了才出名,連班上考最後一名的學生的志願都想當老師,其他的同學都想成為律師、醫生、工程師,為什麼你要當一名窮畫家?”信心滿滿站上台準備接受榮耀的他,沒想到被迎面潑來一桶冷水,這幾乎澆熄他小小心靈裡頭偉大的志願,並開始質疑自己選擇當畫家的決定是否正確。

回到家,他跟母親說著這事,媽媽跟孩子說,“既然最後一名也要當老師,你要畫畫,那你就去當一個畫畫老師吧。”這話讓他醍醐灌頂,並影響了他的一生。

要回想你小時候父母是如何照顧你

博雅藝術中心開辦至今已邁入44年。 1991年,博雅創立第12年,同時也是吳亞鴻的翰墨丹青25週年,他在母親節當天邀請媽媽當剪彩嘉賓。此後的每一個母親節,他讓學生帶上母親的照片來畫室為自己的媽媽畫像,用意是從中引導學生好好看看自己的媽媽,“在眼前的最容易被忽略”,他解說,母親在生時,雖然自己從未遺忘過她,但卻不是時常想念她,更沒有為她做什麼事情,直到接觸佛法後,他多番閱讀《父母恩重難報經》後,心裡對於母親的敬重與愛戴越發深刻。

墨西哥《數字家庭》曾刊登過一篇題為〈當我老了〉的文章:

當我老了,不再是原來的我,請理解我,對我有一點耐心。

當我把菜湯灑到自己衣服上時,當我忘記怎樣系鞋帶時,請想一想當初我是如何手把手地教你。

當我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你早已聽膩的話語,請耐心地聽我說,不要打斷我。你小的時候,我不得不重複那個講過千百遍的故事,直到你進入夢鄉。

當我需要你幫我洗澡時,請不要責備我。還記得小時候我千方百計哄你洗澡的情形嗎?

當我對新科技和新事物不知所措時,請不要嘲笑我。想一想當初我怎樣耐心地回答你的每一個“為什麼”。

當我由於雙腿疲勞而無法行走時,請伸出你年輕有力的手攙扶我。就像你小時候學習走路時,我扶你那樣。

當我忽然忘記我們談話的主題,請給我一些時間讓我回想。其實對我來說,談論什麼並不重要,只要你能在一旁聽我說,我就很滿足。

當你看著老去的我,請不要悲傷。理解我,支持我,就像你剛開始學習如何生活時我對你那樣。

當初我引導你走上人生路,如今請陪伴我走完最後的路。給我你的愛和耐心,我會報以感激的微笑,這微笑中凝結著我對你無限的愛。

吳亞鴻說,孩子長大,父母就變老,“你要回想父母親在你小時候如何照顧你,當父母老了,他們也會期盼孩子照顧自己如同當年他們那樣照顧小時候的你。”

吳亞鴻的父親中風後,他頭一次幫父親清理身上的污穢物,一邊做一邊吐,幾天后,他就習慣下來。父親比母親早離世,母親在生時,他每個星期日傍晚6點下課後必定帶著孩子回母親家吃晚飯,媽媽知道他愛吃苦瓜,於是每個星期都叮囑大嫂買苦瓜。 “母親在1972年患上眼疾,1973年動過手術後雙眼失明,自此活在黑暗的世界裡。”每次回家,他都替母親剪指甲,把母親的假牙洗刷乾淨。

畢業初出社會工作的那個年代還沒有手機,只要下班稍遲,他都去找公共電話打給母親告知自己遲下班,因為他深知“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

2014年,吳亞鴻因心髒病住院,兩個星期沒回母親家探望她,出院那天,他讓孩子直接把自己載往母親家去,“媽媽,我來看你了!”母親握著孩子的手激動的說,“你兩個星期沒回來看我,你去了哪裡?妖怪兒。你去旅行沒有跟我講。”吳亞鴻笑嘻嘻的跟母親說,“沒有啦,這兩個星期工作很忙而已。”叫孩子“妖怪兒”,是因為母親相信把孩子往不好的稱呼裡叫,孩子就會健康長大,而吳亞鴻偶爾也會打趣的叫母親“妖怪老母”。

為母親畫過的唯一一張肖像畫

2016年4月1日,吳亞鴻摯愛的母親往生極樂世界,一位法師讓他抄《地藏經》迴向給媽媽,因為忙碌,未抄完的經只好擱置一旁。同年8月,佛光文化詢問他是否能在印刷抄經本上幫個忙,他答應下來,在抄寫《藥師經》的過程中,他突然想起要迴向給媽媽的《地藏經》尚未完成,“我想媽媽對我生病的事心裡有數,所以先讓我抄《藥師經》,她要我身體健康。”

自從母親去世後,抄經成了吳亞鴻的日課,至今,抄經本總共出版了12本,最長的是共十卷的《梁皇寶懺》,“我抄到第九捲了。抄經,是迴向給所有眾生。”每次抄經完畢,他都會念迴向偈——“願以此功德,莊嚴佛淨土,上報四重恩,下濟三途苦。”

画家吴亚鸿/顺父母的心让他们更安心,便是给予父母最大的回馈
案上的《梁皇寶懺》,吳亞鴻已抄到第九卷。他說,抄經,是迴向給所有眾生。

母親生前最喜歡蓮花,有天,她跟吳亞鴻說,“你這麼愛畫畫,不如畫一張蓮花給我。”母親用了大半輩子的生命來支持兒子去畫畫,可兒子在實現夢想的過程從未為母親畫過一張畫。直到2015年,吳亞鴻為母親畫了第一張,也是唯一一張的肖像畫。翌年,母親便去世了。

辦公室內,母親的肖像畫放在櫃子上最高處。畫中母親身穿的那套衣服,在她與世辭別的那天也穿在身上。畫中身材瘦小的母親手持一串珠鍊,是吳亞鴻送給她的,而今在吳亞鴻的茶几上,環繞著亮白色的茶杯,如同母親環抱著孩子。那年,年屆94的老母親臉部罹患皮膚癌,基於年紀大,醫生不建議動手術,吳亞鴻替母親清洗臉上的傷口時,想起自己不曾畫過母親,於是便提起畫筆。

画家吴亚鸿/顺父母的心让他们更安心,便是给予父母最大的回馈
吳亞鴻為母親畫的肖像。
画家吴亚鸿/顺父母的心让他们更安心,便是给予父母最大的回馈
畫中母親手持一串珠鍊,而今在吳亞鴻的茶几上,環繞著亮白色的茶杯。

“願生西方淨土中,九品蓮花為父母。花開見佛悟無生,不退菩薩為伴侶。”母親去世後,他開始畫蓮花系列,意象的蓮花,朦朦朧朧中的兩抹黃色是父母的身影,他希望父母往生到西方極樂世界。

身教就是最好的家庭教育

南懷瑾說的,“孝道,要建立在真感情上才會穩固。”這話體現在吳亞鴻的家庭裡,他不曾刻意跟孩子說孝親敬老,母親用盡一生來支持吳亞鴻的夢想,母親愛吳亞鴻的方式,讓他一生把母親放在心中,吳亞鴻的孩子們一一看在眼裡。這就是身教。

母親曾跟他說:“只要你愛自己,做你喜歡的、能力所及的事情,你就是一個有用的人。”正是這一句話,讓他為人父親後從不干涉孩子選讀什麼科系,“讓孩子去深耕他自己喜歡的、熱愛的事物,千萬不要因為某一科目是他最弱的就安排他去補習,反而忽略了他最擅長的那一面。”畢竟,一個人能夠做自己最熱愛的事情,從中感受到喜悅的事情會得到很大的滿足感,這比金錢回酬更重要。

吳亞鴻的兒子小時候喜歡玩電腦,那時候的他認為玩電腦沒用,可有天他赫然發現孩子喜歡玩電腦跟他以前喜歡畫畫是一樣的,於是便不再嘮叨。兒子後來成為電腦工程師,成立了自己的軟件公司。 “3年前的某天,他突然跟我說,博雅的租金從此以後由他來承擔。”

念經濟學的大女兒畢業後在大公司謀得高薪厚職,女兒在爸爸動手術後,悄然做了辭去乾了15年的工作的決定後,才跟父親說:“我下個月來博雅跟你一起上班。”

最在吳亞鴻意料之外的是那曾是爸爸的貼身跟屁蟲的小棉襖。小女兒後來跟同學一起到澳洲深造,吳亞鴻手術的兩年後跟父親說,“爸,我要回來結婚。”自此,便與愛情長跑14年的愛人移民澳洲。一年半前,小棉襖告訴父親夫妻倆在澳洲有了自己的辦公室,樓上那層決定作為Top Art Melbourne,除了把父親部分的作品帶到澳洲,還聘請美術老師來教畫畫。

“如果孩子在做這些決定前先跟你商量,你會拒絕嗎?”

老師沉默數秒後笑說,“可能會。教畫畫的不希望孩子教畫畫。”說罷,哈哈大笑。 “走過這條路,心裡明白不是有苦難言,而是莫言。”